“数字不朽”的伦理难题:谁来守护逝者的数据隐私?
按照人类每天产出数据的速度,数字世界里的逝者数量最终可能会超过生者。谁将统治这片领域?谁来保护“数据幽灵”的权益?这些都是瑞典学者卡尔·厄曼提出的问题。
在游牧文明时期,人类必须舍弃不便携带的东西,包括去世的同伴。逝者的遗体被留在原地,最终消融于大地。记忆只存在于活人的脑海中,难以留下永久的纪念。随着定居文明的出现,人类发展出新的方式来处理和纪念逝者。纳图芬人便是其中的代表。
瑞典乌普萨拉大学数字伦理学家卡尔·厄曼在《数据幽灵》一书中写道,纳图芬人生活在当今的中东地区。他们有一种在现代人看来颇为奇特的习俗——将死者的头颅取下,头骨涂上石膏作为“面孔”,眼眶中镶嵌贝壳作为“眼睛”。这些装饰过的头骨会被埋进活人居住的泥砖房屋的墙体中。随着时间推移,纳图芬人与祖先“共享”着他们的居所:一代代祖先的石膏面孔,通过墙壁上闪闪发光的贝壳眼睛,凝视着他们的后代。
这一传统持续演变,直到现代化进程开启,逝者逐渐被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死亡被视为一种需要掩盖和回避的事物。现代人很少接触逝者,逝者被限制在墓地、档案馆等特定场所,仅在少数纪念日被短暂记起。
厄曼提出一个观点:如今,逝者再次进入了我们的居所,只不过他们的“面孔”不再是堆砌在墙里的头骨,而是通过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主页头像凝视着我们。“我们成了新时代的纳图芬人。”
厄曼曾与他人合作进行一项研究。该研究显示,在50年内,逝者的Facebook个人资料数量可能会超过在世者。到本世纪末,Facebook上可能会有超过50亿个逝者的账户。
我们每天发送大量电子邮件和信息,浏览Instagram或TikTok,在网上办理银行业务或寻找约会对象,在亚马逊等电商平台上购物……人类每年产生147ZB(1ZB相当于10亿GB)数据。用厄曼的话来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档案库”。每天约有16.7万名数据创造者死亡,但除非发生大规模网络战争、科技巨头纷纷倒闭、数据中心遭到核打击,或者我们的继承人、政府决定清除数据,否则我们的信息将一直存在。
厄曼认为,这种“数字不朽”引发了从伦理、经济到法律的一系列问题。
例如,数码照片的性质可能和实体相册一样,是家人或朋友可以继承的东西,但逝者发布在Facebook或Reddit上的帖子、在电子游戏里用的头像、在Tinder上的兴趣偏好可以被继承吗?这些数据属于逝者身份的“碎片”吗?它们是逝者家人和朋友的财产,还是苹果或亚马逊等存储这些数据的科技巨头的财产?或是落入公共领域,被营销人员、政府、历史学家、记者或侦探挖掘?
《华尔街日报》书评指出,在人类历史文化中,遗体和遗物一直受到尊重。亵渎死者被普遍视为不道德的行为。如今,个人数据可以被视为一种“数字遗体”。我们是否有责任尊重和保护这些“遗体”?这已成为新的伦理问题。
《米尔肯研究院论丛》的书评文章则指出,死者没有法律上的隐私权,因此一些本应被埋葬的尴尬秘密可能会损害逝者的名誉,或折磨他们的后代。
理论上,人们可以在去世前选择删除自己的数据,或者至少删除他们不想让世人看到的资料。但现实中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即使人们删除了在线账户,这些账户的数据也很可能以“僵尸”形式被存储在某些备份服务器上。一些遗产律师已经开始提供数字遗嘱服务,详细划分哪些继承人可以访问什么数字信息。
“数据幽灵”还可能会以其他方式影响其他人。你有没有收到过Facebook发来的提醒祝福已故朋友“生日快乐”的通知,或者苹果相册推送的关于已经疏远的亲人的照片回忆?厄曼推测,“数据幽灵”的持续存在可能会延长亲友的悲伤或推迟一段关系的“结束”。
针对上述伦理问题,一些科技巨头已有所行动。Facebook提供了“委托联系人”功能,谷歌也提供了“非活跃帐户管理器”。不过,《米尔肯研究院论丛》指出,厄曼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企业毕竟以盈利为目的,所以可能并不能成为可靠的数字遗产守护者。厄曼想知道将这些责任分配给政府还是非政府组织会更好。
是否应该制定法律法规来保护“死后隐私”?欧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于2018年颁布,随后被日本、美国加州借鉴。该条例保护个人的数字隐私并确立了“被遗忘权”。一些国家比如法国已经颁布法规,宣布个人可以“定义有关死后个人数据的保留、删除和传播的一般或特定准则”。
当然,在线数据同样可以留存和丰富美好的回忆,并加深人们对逝者的了解。Spotify上一首最喜欢的歌曲,购买生日礼物的电子收据,都可能成为惊喜。
数字遗迹的积累也可能给历史学家、决策者和社会带来好处。正如已故历史学者罗伊·罗森茨威格在2001年预测的那样,基于互联网的数据将为研究人员提供“基本完整的历史记录”。
如果人们相信从过去吸取教训可以帮助我们创造更美好的未来,那么逝者的经验就可以防止战争、减轻流行病和减少贫困。假如我们有丘吉尔的在线搜索历史、拿破仑的推文或耶稣的YouTube视频片段,我们会得到怎样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