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扯皮、竹篮打水——法国“欧洲城”项目被叫停背后

10月5日，来自戈内斯（Gonesse）的示威者前往位于巴黎市中心的法国总理府，抗议“欧洲城”项目。类似抗议活动自2017年以来不断发生，但戈内斯市和所在瓦兹河谷省政府政府则认为该项目能带来投资和就业，从而改变当地相对落后的经济状态。（图片来源：法新社）

法国总统马克龙在11月7日下午的“保卫生态理事会”第三次会议上宣布不再继续推进“欧洲城”项目，认为“该项目和法国公民的期待不再相符”，将这个争议达10年的由地方政府大力推进的项目判了死刑。

马克龙总统叫停这个项目，不是冲着大连万达而来的，也不是冲着外资投资而来，而是因为当地环保团体从一开始就对这个项目的反对。而“欧洲城”项目也是这个搁浅计划——巴黎北郊戈内斯市(Gonesse)“地区城镇化方案”的一小部分。

力图改变经济落后的“地区城镇化方案”

巴黎北郊长期以来是巴黎发展的一块心病，原因就是当地经济欠发达，贫困化现象比较严重。2008年，根据法国政府提出的经济振兴计划，大型超市集团欧尚尝试转型，看中巴黎北郊瓦兹河谷省(Val-d’Oise)跟塞纳－圣德尼省(Seine-Saint-Denis)交界的戈内斯市三角地。该地位于戴高乐机场和布尔歇机场之间，有交通便利的区域优势，计划在戈内斯市打造一个集购物与休闲于一体的“欧洲城”，这个计划得到当地政府的热烈欢迎和支持。欧尚是法国第二大以经营零售业为主的商业集团，业务涉及大型超市、超级市场、银行、商业地产和电子商务等。欧尚在中国已进入了30多个城市，旗下有75家门店。欧尚目前在全球细分了三大业务板块，一是零售业务，二是地产，三是银行金融业务。零售目前市场整体走低，因此转型寻找其他发展是未来的方向。戈内斯市认为，欧尚的参与将会给当地经济带来活力。在此基础上，戈内斯市推出了“地区城镇化方案”，希望通过城镇化建设，将农用土地改为活动区，使戈内斯三角地实现城镇化，提升当地的经济活力。按该方案，在2013年大巴黎地区的城建规划中将该地区纳入城建规划的300公顷土地中的248公顷土地城镇化，建设包括“欧洲城”在内的多个项目。这个计划也得到了95省省政府的支持。2016年9月省长发布政令，同意设立该项目。2017年9月25日戈内斯市议会通过了“地区城镇计划”。

在中国大连万达集团2016年2月高调加入这一计划之前，这个计划并不为很多华人所知。欧尚与万达牵手后，高调宣布了这一计划，并公布了“欧洲城”详细细节。中方媒体发布新闻通稿报道称：“当地时间2月26日，万达集团与法国欧尚集团在巴黎签订协议，双方将合作投资巴黎大型文化旅游商业综合项目。法国总统奥朗德接见王健林董事长，并祝贺万达集团重大项目落户法国。”

“该项目位于巴黎市区东北部，毗邻戴高乐机场，距巴黎市中心约10公里。项目占地80公顷，总投资超过30亿欧元，总建筑面积76万平方米，全部持有经营，由室内外主题公园、大型舞台秀、酒店群、商业中心、会议中心等内容组成。该项目是法中最大投资项目，也是欧洲迄今为止最大的单个投资项目，并被法国与巴黎市政府确定为重点开发项目，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建成后将成为欧洲文化旅游商业的新地标。”

“该项目建设期间预计提供约2万个就业机会，项目投入运营后提供约1.4万个就业机会，因此该项目也成为法国最大的民生工程。”

法国《回声报》等媒体也发表了由欧尚集团发布的这一消息。

当时双方并未披露投资的比例。但在2016年10月5日法华商业俱乐部举行的商业午宴上，俱乐部主席哈洛德·帕里索在讲到近期中法合作项目时曾提到，“欧洲城项目”欧尚占50.1%的股份，万达占49.9%股份。

十年扯皮 竹篮打水

这个被当地政府力推、法国政府曾高度重视支持的经济项目却一开始就受到农业和环保团体的激烈反对。反对者认为该项目“大而无当”，而且破坏农田，对环境产生不利影响。反对者甚至成立了“戈内斯三角团体”，团体主席贝尔纳·陆（Bernard Loup）就宣称将竭尽全力反对欧洲城计划以及所有旨在摧毁农田的计划。法国非政府组织“自然与环境组织”（France Nature Environnement）发言人 Benoît Hartman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就表示：“我们反对欧洲城的修建计划，因为该计划是要在农村修建一个商业中心，而我们期待的是能够给法国现有的城市带来活力。而且在离市中心遥远的地方修建商业城，这意味着顾客不得不驾车前往，必将增加交通污染。而我们推崇的是发展地方经济，近距离消费。此外，欧洲城还将占用八十公顷良田；将农业耕地转化成消费中心，将造成巨大的环境污染。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这都是一个在环境以及经济领域都有害无益的计划。唯一可能从中受益的就是一些商业集团。但是，他们的利益是在损害国家、环境以及法国民众集体利益的前提下获得的。”

其实，欧尚和万达签署投资协议之后不到一个月，欧尚集团就委托法国主管公民讨论的特别委员会组织展开公民讨论，允许所有与该计划有关的公民发表他们的观点，委员会就此议题专门设立了一个公民网站，相关的讨论从2016年3月17日开始，讨论的方式包括召开座谈会、专题讨论会，以及演讲会，一直到6月30日结束。事后，公民讨论委员会向政府递交了讨论会的总结报告，要求投资集团在3个月内对讨论会中所提出的问题给予回答。倘若他们的回答不能说服决策机构，那么，政府就要委托专业机构对该计划所可能造成的环境或社会冲击展开调查。随后的结果是投资集团的说明并没有让政府放心。随后由独立机构成立的调查委员会于2017年5月29日到6月30日对戈内斯城建项目进行了公开调查。调查委员埃贝在8月底公布的调查结果中给《戈内斯地方城建计划总修订案》提出了负面意见。埃贝指出，城建计划将对环境造成恶劣影响，不利于巴黎食物的自给自足，农田改作它用使土壤不透水，并会损害生物多样性。由于巴黎地区已经存在许多大型商业中心和游乐园，欧洲城还可能影响该地区的经济平衡。

埃贝对欧洲城项目发表的负面意见虽然只具咨询意义，但无疑是给这个项目泼了冷水，为反对者打气了。坚决捍卫改造计划的戈内斯市长布拉吉(Jean-Pierre Blazy)认为，调查不能阻止项目的进行，他宣布将于9月上旬公布对《戈内斯地方城建计划总修订案》的意见。戈内斯市在其政府网站上宣称，调查报告的结论并不能推翻戈内斯三角地的整治原则。但是这只是打击的开始。

2018年3月6日，巴黎大区蓬图瓦兹（Cergy-Pontoise）地方行政法庭裁决否定项目立项。法庭认为当局设立这一“协调整治区域”，涉及到占用280公顷农业用地，但对环境的潜在影响没有对周围居民充分告知，因此撤销2016年9月21日设立该项目的相关省长政令。法庭认为，地方政府在环境评估报告中，对游客通过陆路和航空来此地观光导致的二氧化碳排放的说明“极为不足”。这种空白对于民众的完整知情权造成损害，同时也对地方政府决策产生影响。虽然“欧洲城”的相关项目主管David Lebon还强硬表示，这一裁决不会给项目带来“重击”。市政府随后决定上诉，法庭最终同意该立项。但是，“欧洲城”反对者、环保协会以及附近包括Aéroville在内的商业机构联合向行政法院提起诉讼，反对这一项目。今年3月12日法国巴黎大区蓬图瓦兹行政法院判决市政府败诉。蓬图瓦兹行政法院发布公告表示，戈内斯市2017年9月25日通过“地区城镇计划”，计划“将248公顷农田进行城镇化改造，很明显在判断上有所失误”。首先，所涉农田土地肥沃；其次，大家无法确定该项目是否能够创造承诺的工作岗位。不过，戈内斯市长布拉吉回应称，这只是司法纷争，他将立即提起上诉。但判决让年内开工的计划泡汤。

地方行政法庭裁决鼓舞了反对派的士气，全省各界动员起来反对欧洲城计划。10月5日，反对派曾组队前往位于巴黎市中心的总理府，抗议戈内斯市政府土地改造计划，给政府施压。已经预感到风雨欲来的戈内斯市政府和项目开发方也联合在巴黎举行新闻发布会，强调这一项目对本地“至关重要”。戈内斯及其所在的瓦兹河谷省（95省）是巴黎大区经济发展较为落后的地区，省政府也对“欧洲城”项目极力支持。希望能够得到各方的理解和支持。欧洲城管理公司Ceetrus的董事长Vianney Mulliez也在媒体上表示，从夏天起，随着项目用地的争议发酵，他们已经感觉到政府在这一项目的支持力度在减弱。

他们的担心成为了现实。现在法国政府立场大转弯，最终在今年11月7日宣布终止该计划。负责“欧洲城”计划的 Alliages & Territoires公司批评放弃这座商城的决定是一个错误，将对地区经济及文化发展造成打击，亦与政府吸引外国投资者的意愿相悖。如果投资者对国家立场的稳定性失去信任，就不会再投资。布拉吉市长在7日的声明中哀叹称：“政府以一种纯粹象征性的生态视角，牺牲了我们的土地。”

目前对于投资集团的前期投入该如何赔偿，政府则没有回应。

与南特朗德圣母机场计划泡汤如出一辙

2018年1月17日，法国总理菲利普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政府放弃兴建南特朗德圣母机场计划。这场持续半个世纪的争论，以政府方面偃旗息鼓而告终。

从1960年代开始，法国政府就酝酿在西部城市南特附近的朗德圣母地区兴建一座新机场，以缓解航空运输压力，为该地区发展提供助力，但面对来自环保和农业领域的反对声浪，多年来议而不决。直到2000年才被具体落实，2010年法国万喜集团（Vinci Group）承包机场工程。

南特新机场修建计划受到法国布列塔尼地区以及卢瓦尔地区绝大多数的地方议员的支持，认为可以增加布列塔尼大区的经济活力，而反对者则将南特机场当作是夸张、浪费的基础设施的象征，认为这与法国政府减低温室气体排放、实施巴黎协定的目标背道而驰。

环保组织以及当地民众围绕南特机场修建计划发动多次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活动，数百名环保人士甚至占领了机场工程地带，并且在当地种植庄稼，饲养牲口。截至政府发布终止建设声明之前，有150到200人滞留在该区域。鉴于反对者的压力，2016年6月举行了是否应该修建机场的地方公投，55.17%的选民投票支持修建机场。但是公投并没有平息反对声浪。

对此，法国政府又举行了长达6个月咨询调查。最终菲利普在2018年1月1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明确表示，鉴于推进该机场计划的条件并不具备，而且引起极大分歧，政府决定“放弃”这一计划。

政府的决定让反对派欢欣鼓舞，但让支持者极度失望。“卢瓦河-大西洋大区”（Loire-Atlantique）主席、社会党人格罗斯瓦雷（Philippe Grosvalet）认为，马克龙做了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决策”。他警示说，这是总统就任以来首次出尔反尔，因为马克龙此前曾表示支持该机场项目。南特市长罗兰（Johanna Rolland）也激烈批评这一决策是“背叛”和“否定民主机制”。这一决定也造成政府很大经济损失。万喜公司此前通过竞标已经获得该机场项目，政府停止这一项目需对此作出补偿，据估算补偿金额可能高达3.5亿欧元，但政府并未提及这一问题。

法国投资环境受质疑

虽然“欧洲城”计划的搁浅并非针对中国投资，但是这一行为确实为在法投资者敲响了警钟。虽然法国政府一再申明欢迎投资，并列举自己投资环境的优越性，法国低迷的经济也需要外来投资刺激，可是目前法国难民潮、恐袭、黄马甲运动以及气候变化所带来的压力，让投资者很容易望而生畏。

法国是欧盟第二大市场，具有很多优势。但是商业投资说到底是希望带来“双赢”的局面。如果投资得不到回报，仅仅是撒钱、砸钱，任何投资者都会望而却步。中国是个大市场，也有投资的能力和愿望，但是能不能用好这个“能力和愿望”，就看在法国投资有没有可持续发展的前景。曾引起巨大争议的中资入资公私合营的图卢兹机场最后由时任经济部长的马克龙力排众议批准后，给图卢兹机场带来了巨大生机活力，但是今年4月法国上诉行政法院取消机场私有化决定。加上当地一些人的恐惧心理，不断阻挠和出难题，破坏协议，中资无奈只好出售机场股权。目前还没有下文。

曾经被中法政府高度肯定的中国公司圣元集团在布列塔尼投资项目，进展难如人愿。今年3月，法国最大奶农合作社索迪亚（Sodiaal）与圣元集团达成协议，宣布收购位于法国卡莱的圣元婴幼儿奶粉工厂的大部分业务。圣元斥资1.7亿欧元在法国布列塔尼卡莱建立了这家工厂，该厂于2016年开业，由索迪亚担任原奶供应商。圣元曾对此寄予厚望。圣元国际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张亮2016年4月接受媒体采访时肯定这将是一个互利双赢的合作，到2020年时，圣元国际在法国将达到每年处理100万吨鲜奶和100万吨乳清液的规模，在法国同类企业中排名靠前。他还表示，届时，法国圣元国际每年出口将达12亿欧元，收购的原材料相当于3000多个当地农场的奶产量。但是由于中法方管理理念的差异，工厂出现了一系列问题，给圣元带来了莫大的压力，最后只能通过放弃来结束。法媒认为是中国市场能力不够带来的，其实圣元在国内一直通过并购在扩张，今年9月，圣元国际还宣布正式完成对哈尔滨艾倍特乳业的收购。而中国奶业市场需求非常强劲。

事实上，法国很多社会问题的出现都归结到经济下滑的问题上。黄马甲运动是因为燃油税问题，社会治安不靖是发展不平衡的恶果……法国政府很想在改革上入手，给经济带来活力。但是，如果不正视经济运行规律，到头来只能是带来越来越重的社会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