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对拉美经济和中拉经贸合作的影响（一）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拉美经济观察，本网获授权转载）

作者：吕洋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吕新峰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

新冠疫情在全球加速蔓延，对世界经济造成持续而深刻的冲击，而拉美国家由于长期低迷的增长态势、脆弱的经济结构以及相对羸弱的社会治理能力，面对疫情难有招架之力，经济前景不容乐观。受此影响，近年来持续向好的中拉经贸合作也面临前所未有的下行压力。如何能够防范和化解疫情冲击，并尽可能化危为机，重启经贸“引擎”，将是未来一段时期发展中拉关系的关键。

一、疫情对拉美经济的影响

早在疫情爆发前，拉美经济已长期在低位徘徊，2019年GDP增速仅0.1%，过去6年年均增速仅0.38%，为近70年来最低。各国正处在发展动力缺失、改革受阻的困难时期，突然爆发的新冠疫情无疑令地区经济雪上加霜。世界银行预估全年地区经济衰退约4.6%，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预测则更为悲观，认为2020年拉美经济增速为-5.2%，其中巴西、墨西哥两大地区经济“龙头”均呈现明显衰退态势，增速分别为-5.3%和-6.6%。综合来看，新冠疫情冲击令地区经济呈现出供给和需求双侧承压、外部冲击与内部风险相互交织、短期市场波动与长期结构性失衡持续“共振”的棘手局面。

疫情初期，“震中”集中在中国及后来的东亚、中东、欧美国家，拉美经济主要受到来自外部的冲击。首当其冲的是进出口部门。美国、欧盟和中国作为拉美最重要的三大贸易伙伴，受疫情影响分别实行了越来越严格的防控措施，经济活动大幅减少，令拉美对外贸易骤然进入“寒冬”：从需求侧看，中国、欧美等国消费大幅缩水，制造业一度停工，对初级产品需求锐减，导致拉美原材料出口“量价齐跌”，联合国拉美经委会估算全球疫情将导致该地区石油出口价格下跌14.1%、矿产价格下跌8.9%、农产品价格萎缩2.5%，同时地区对美货物出口将减少11.6%，对欧出口减少16.1%，对华出口缩水21.7%，全地区出口收入将至少减少14.5%。从供给面看，墨西哥、巴西和智利5%以上的GDP来自从中、美、欧进口零配件和中间产品再加工所获得的附加值，如今疫情导致全球供应链趋紧，拉美汽车装配、家用电器和电子产品生产企业将面临“无米下锅”窘境。此外，很多拉美初级产品生产国高度依赖进口生活必需品和一般消费品，供应链受阻直接推高各国民生成本，阿根廷2月同比物价涨幅高达50.3%，委内瑞拉过去3个月累积通胀高达145%，表明存在较高成本驱动的通货膨胀风险。

另一个受到直接影响的是旅游业。对于很多加勒比国家来说，旅游业是其最主要的经济支柱，旅游收入占GDP的20%以上。其中，北美和欧洲游客分别占该地区游客来源的69%和17%，随着疫情在欧美国家加速蔓延，加勒比国家被迫纷纷采取更加严格的“全民隔离”和边境管控措施，旅游及其相关服务业部门最先被“叫停”，多米尼加在3月19日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并封闭边境，古巴则在20日宣布关闭所有旅游业设施。联合国拉美经委会预计这些封禁措施会让加勒比国家的旅游收入至少损失30%，经济下滑2.5个百分点以上，与旅游相关的240万上下游企业从业者面临失业风险，构成巨大社会隐患和财政负担。

接下来受到重创的是投融资部门。新冠疫情来势汹汹，全球金融市场剧烈震荡。美联储早早抛出“降息至零+量化宽松”底牌，却难阻美股10天内4次熔断。国际市场恐慌情绪不断蔓延，投资者纷纷从拉美市场撤资以规避风险，对美元需求大增，令拉美国家股市、汇市遭遇强震。巴西圣保罗股指一季度累计跌幅36.85%，为1986年来最高，雷亚尔兑美元贬值29.5%，为2002年来新低；墨西哥股市一季度累计暴跌43.6%，25比索兑1美元的汇率也已是5年来最低。相比于金融市场的“大起大落”，拉美投资部门的“一潭死水”同样令人担忧。吸收外国直接投资（FDI）是拉美国家改善基础设施、拉动经济增长、提升潜在增长率的主要途径，如今全球经济前景黯淡，投资者普遍看衰在拉投资收益，新增项目寥寥无几；多国颁布旅行禁令和居家隔离令，在建投资项目被迫停摆。受此影响，拉美地区2020年一季度FDI流入同比减少28%，英国《金融时报》旗下的“FDI Intelligence”指出，如果疫情持续，拉美地区全年FDI流入甚至可能“归零”。

全球疫情造成的外部冲击已经让拉美国家面临“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最严峻挑战”，但新冠病毒并未就此停下脚步。2月底，巴西、厄瓜多尔等国发现首例病例，到4月下旬，疫情已经传播到拉美和加勒比所有国家和地区。受此影响，拉美经济面临的风险也迅速由“外部输入型”向“内外联动型”发展。

最直接受到冲击的是拉美医疗卫生系统。拉美作为发展中国家最集中的地区，医疗卫生体系建设长期落后于世界平均水平，年均卫生投入占全地区GDP的比重仅2.2%，远低于泛美卫生组织6%的建议值；平均每千人拥有医院床位数仅2.2张，全地区仅7个国家超过世界均值（2.7张）；医疗资源分配更是严重不均，近半数民众难以获得医疗服务，加之拉美地区正值登革热、疟疾等热带疾病高发期，医疗储备早已捉襟见肘。各国为应对日益严峻的疫情，被迫临时大幅扩大医疗卫生开支，阿根廷向每位医护人员增发470美元津贴，巴西通过总额27亿美元的紧急医疗预算，哥伦比亚政府宣布向医疗机构紧急拨款14.7亿美元并兴建野战医院。大笔医疗开支直接加剧了拉美各国政府的财政负担，最终效果却令人担忧。截至4月20日，拉美和加勒比地区确诊病例已突破10万例，其中巴西确诊病例近4万，秘鲁、智利也超过万例。而由于拉美人口结构相对年轻，确诊患者中很多都是60岁以下的青壮年，直接造成了大量的劳动力资源损失。

更大的经济冲击来自于拉美国家防控疫情采取的社会隔离措施带来的“附带损失”。巴西圣保罗、里约等多个州进入“紧急状态”，停止所有非必需公共活动；阿根廷、秘鲁等国则采取更加严格的“全民隔离”措施，除购买基本生活品和药品，普通民众不得随意离家；除超市和药店，其他商铺悉数关门；所有学校停课，除特殊行业外所有企业一律居家办公。这些封锁措施几乎直接令拉美经济“停摆”，与全球经济衰退形成“共振”，造成本地消费停滞、企业停工、资金链紧张，进一步加剧拉美市场供需两端的压力。

短期看，拉美封城闭市造成的最直接后果是民众收入锐减、失业飙升、贫困加剧。拉美社会分配问题由来已久，30.3%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极端贫困率高达11%，长期经济低迷加剧就业困难，地区平均失业率高达8%，53.1%的劳动力人口属于非正式就业。这部分人口由于缺乏稳定、持续的经济来源，在疫情冲击下格外脆弱。联合国拉美经委会预计如果疫情迟迟得不到控制，拉美经济每下滑5个百分点，失业率就将飙升至少十个百分点，2359万人因“疫”返贫，其中近一半将陷入极端贫困状态。这让拉美国家在疫情中陷入两难抉择，如为保经济、就业而提前复工复市，可能遭遇疫情失控、医疗崩溃等严重后果，但若持续延长封禁举措，大量普通民众的生活将难以为继。

各国政府为缓解疫情对经济社会领域冲击，纷纷推出大规模财政救济计划，但却进一步推高了本已十分沉重的财政负担。巴西政府拨款510亿雷亚尔用于企业支付因工作时间减少而扣减的工人的薪酬，预计会将全年财政赤字推高到950亿美元，中央政府债务占GDP比重将高达85%；智利财政部推出总额167亿美元财政救济计划，通过补贴小微企业、锁定劳工工资、安排救济性工作等方式帮扶劳工群体，财政赤字占GDP比重因此飙升至8%；阿根廷向世界银行追加贷款3亿美元，向低收入家庭发放157美元补贴，提高医护人员工资，外债负担进一步加剧，被迫于4月5日宣布延期偿付100亿美元外债，并就另外700亿美元债务与国际债权人展开谈判；厄瓜多尔决定在未来两个月给予月收入400美元以下的家庭60美元补贴，但财政捉襟见肘，甚至被迫宣布将政府官员和国会议员的工资减半。由此可见，当前的补贴、救济政策难以持续，各国随时可能出现更大规模的倒闭、失业潮。

长期看，如疫情持续蔓延，拉美经济恐遭受更严重的结构性冲击。一是中小企业倒闭重挫经济创新动力。99%的拉美企业是中小微企业，超过60%的劳动人口经营或受雇于这些企业，他们是拉美经济的基础也是创新活力的源泉，当地绝大部分的经济产出和创新活动来自于此。但是这些企业在疫情冲击下格外脆弱，一旦企业因长期停工资金链断裂倒闭，造成的无形资产和人力资本损失将再难恢复。

二是沉重债务负担加剧金融危机风险。中小企业生存堪忧，政府、金融机构也同样不堪重负。拉美国家近年来由于经济低迷，债务风险早已不断累积。2019年中央政府债务占GDP比重均值高达69.6%，不少国家超过60%的国际警戒线，巴西、乌拉圭、苏里南分别为91.6%、64.1%和75.6%，阿根廷更高达93.3%。疫情冲击令经济停滞，各国政府收入锐减，救济开支却迅猛增长，唯有不断举债“寅吃卯粮”，阿根廷438亿美元的国际储备相对1158亿美元的未偿付外债显得杯水车薪， 厄瓜多尔向IMF申请5亿美元应急贷款，却仍在艰难筹措年内3.2亿美元到期还款。拉美各国“倒债”风险日益逼近，随时可能引发地区金融市场震荡，将拉美拖向新一轮“债务危机”深渊。

三是学校教育缺位加深人力资本困局。拉美国家教育短板严重，52%中等收入劳动人口没有完成中学教育，导致各国人力资本水平低下，严重拖累经济发展。此次疫情可能进一步放大这一短板。大多数国家在疫情来临后第一时间宣布学校停课，但由于“线上教育”软硬件配套不到位，很多学生只能“停课又停学”，甚至由于疫情持续，一些偏远、落后地区学生可能因此失学。同时，拉美地区至少8500万儿童依靠政府提供的在校早、午餐才能保证营养，停课也让学生的基本生活保障出现困难，令未来拉美人力资本提升前景堪忧。

四是民众不满酝酿社会动荡危险。2019年底智利因地铁涨价而引发大规模骚乱，并席卷拉美多国，直到疫情爆发才偃旗息鼓。疫情冲击下， 中下层民众生活成本骤增，若政府无法迅速扭转局势，民众对政府抗议不力、医疗资源分配不均、生活质量下降的不满情绪控恐将迅速积累，对政府和体制的不信任感持续上升，引爆更大规模社会动荡，彻底打乱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秩序。

五是政局不稳迟滞经济改革步伐。拉美国家为扭转近年来的经济颓势，正准备在2020年推行更全面的结构性经济改革计划，但新冠疫情的爆发让各国政府“焦头烂额”。委内瑞拉深陷美国制裁封锁和疫情双重打击，马杜罗政权着力维稳防疫，年初提出的石油振兴计划暂无下文；巴西博索纳罗政府被民众批评防疫不力，支持率跌至37%，被迫搁置打击腐败、强化治安、鼓励投资计划。严峻的疫情、社情让各国政局稳定受到冲击，再无心力推进长远的经济改革计划，甚至可能因此落后于全球新技术革命大潮，就此错过产业升级、提振潜在增长率的历史时机。

此外，新冠疫情作为百年未见的全球大流行病，势必将对世界经济格局和全球化进程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甚至可能“永远改变世界秩序”。多数拉美国家长期奉行外向型经济政策，是全球产业分工中的重要一环，经济发展与外部供需环境深度关联。如果疫情大流行最终导致全球化进程中断，全球产业链、价值链、供应链受阻，拉美现有的产业布局可能需要全盘推翻，现行经济运行秩序可能被打破，长期运行的供需关系可能不再有效，对拉美经济产生的破坏和冲击将难以估量。

本文发表于《国际研究参考》2020年第四期